黄海子
小时候，我们都盼着过节，不管是端午中秋，还是过年。因为每到了节日，尽管那时条件艰苦，大人们都要竭尽可能地为一家人做上一顿丰盛的食物，给孩子们带来一些欢喜。
比孩子们还要盼望过节的，是我们同院子的李叔。李叔盼望过节的初衷并不和我们一样，我们是希望在节日里有好玩的好吃的，他是希望节日一到，就能接到划旱龙船的邀请，他就好卖力地表演一回，挣回些散碎银子，好给家人们换回一顿饱饭。
李叔是残疾人，他小时候扒鸟窝从树上摔下来，右腿就废了。因为脚残，在李叔小时候，他的家人就支使他跟着民间艺人学艺，好为以后的生计铺宽点路。李叔因此跟过好多民间艺人学过艺，但他唯独钟爱划旱龙船这一套。
划旱龙船是江津李市镇一带独有的民间技艺。李市镇缺水，是渝西出了名的旱码头。在其它有水的地方，每年到了端午，当地人都会到江河里来一次划龙船比赛，在祭祀先人的同时，也祈愿自己住的地方风调雨顺，五谷丰登。李市镇没有江河，没法进行划龙船比赛，但祭祀和祈愿同样是需要的，所以不知从哪个时候起，这里的人们就创造性地发明了划旱龙船。渐渐地，随着时间的推移，划旱龙船不再只限于端午节这一天，只要是逢重大节日，划旱龙船节目都会上演。
那时候，李叔家穷，除了两间草房和一个孩子，就是家里摆放的几条纸扎的旱龙船了。早先李叔是有老婆的，一个山里来的女子。这女子喜欢李叔的手艺，就嫁给了李叔。
李叔的老婆生第二个小孩的时候，月子里落下了病，一直不见好转，人也就慢慢枯萎了，留下李叔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，过得很是吃力。那年，李叔又外出表演划旱龙船，因为晚间回来晚了，看见小儿子熟睡在板凳上，大儿子却不见了。他去问邻居，邻居说在他家里吃过晚饭后，两兄弟都回家了，并且相邻的都看见了的。李叔着急起来。于是整院子的人都帮着李叔找大儿子，满山满地地寻，直到天亮的时候，他们才在最近的一口井里找到了大儿子的尸体。
李叔看见大儿子的尸体就哀哀地哭，他知道，大儿子一定是口渴了，想去井边喝点水，结果一失脚滑进了井里。李叔的哭声不大，呜呜咽咽的，像是要倒尽一肚子半辈子的悲苦，整个院子都在他的哭声里要坍塌下来。
后来，李叔的小儿子快要小学毕业时，就赶上改革开放了。李叔最初在节日里还出去划旱龙船挣点钱，后来一天天年景好了，粮食不断地充盈，家道也就殷实起来。李叔不想划旱龙船了。
这天，他喊来两个邻里，把放在家里的几艘旱龙船抬到院坝里，几斧子就砸了，他一边砸一边给邻里说：“这个瘟生不是人干的活，但凡有别的生计，也不要学它，要不是它，我大娃儿也不可能没了。”他说罢似乎还不解气，又说：“现在政策好，只要勤快，就饿不着，还能做点别的生计。”
这档口，他放学的小儿子蹦蹦跳跳地回来了。因为从小耳濡目染，他口里吆喝着父亲划旱龙船的调调：“起船啰，齐使力，嗬哟嗬哟。风大哟，正顺时，嗬哟嗬哟。”刚好看到院坝里父亲正在抡起斧头砸旱龙船，小儿子懵懂在那里，好一阵才怯怯地问了句：“爸，以后我还要划旱龙船，可哪来旱龙船呢？”李叔听了，不知怎的，扔了斧子，软软地瘫在了地上，半天没有言语。
等到小儿子初中毕业，这天，李叔家里来了几个人，恳请李叔再把划旱龙船的手艺重新拾起来，李叔不愿意。几个人不甘心，在李叔家磨了大半天嘴皮，李叔才同意复出。于是工人们赶紧运来木材，纸张，布，还有颜料，开始重新制作旱龙船。
半个月过去，旱龙船就成型了。李市镇的龙船和别的地方不一样，这里的龙船是没有底的，只是有一个船身，而且船身的周围齐船沿以下，围了一圈布的裙边，这裙边，是便于船工们挑起龙船行进的时候，遮住船工的脚，而那裙边上勾画的浪，在船的摇摆里，就活了；船沿上对钉着几个船耳，船耳上绑着宽宽的布带，这个布带，是便于船工把船身挑起来前行的；船头依旧是龙的模样，只是这船头的舱里并没有坐处，就几根木材，纸糊的座位状，便于放指挥龙船的大鼓。
船既已成型，李叔自然亲自兑了颜料，按他师傅传给他的手艺，开始细细地给龙船“点睛”，他先是在龙船的裙边上画一汪碧波，看起来风平浪静；然后是船头画上行进中翻出的浪花，不缓不急，只是看起来在翻滚；接着在龙样的船头，给龙点上眼睛，好辨识方向；再就是在龙颈龙身画上金光闪烁的鳞甲，以示庄严恢弘。一切准备就绪，只等节日到来了。
国庆节，听说划旱龙船又兴起了，镇上一下比往年热闹了好多。那天上午十点，天气很好。一阵密集的锣鼓声响起，从操场的角落，“哟呵哟呵”地驶出了一队龙船。为首的龙船上，李叔缠着白头巾赤着上身，腰间扎着红腰带，肩上吊着根白帕子，白帕子上，稳稳地拴着一顶大鼓，两根鼓槌，在李叔手里有节奏地起起落落，传出来的鼓声，铿锵有力，激荡着看客。
李叔的嘴里在吆喝：“起船啰，齐使力！”船上赤裸着上身，肩上挑着龙船，手里拿着桨作状划船的几个汉子，嘴里有节奏地应道：“嗬哟嗬哟！”李叔接口：“风大哟，正顺时！”汉子们和着：“嗬哟嗬哟！”
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，一条条旱龙船徐徐就出了港。旱龙船裙边上的碧波，在汉子们的桨下、船头，跳出汪汪的浪花，润着旱码头的新街老巷；在众人的喝彩和注目里，李叔和汉子们的吆喝以及那个船队，往远处驶去。
在目光深处，在岁月深处，悠悠回传出一段李叔他们从船头传过来的唱腔：
二月二呀龙抬头，
旱码头上龙船游。
一游五谷六畜兴，
二游天宽地也阔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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